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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与故乡之间有座“山”
秦珍子
文章来源:《中国青年报》2015年02月11日
离开15年后,重庆人陈振江终于回家了。
其实没什么人或事曾拦住他。不回家🏏🧛🏼♀️,不是不能,是不想。原因荒唐而现实,好笑又悲凉,因为“没混出个名堂”🍧。
不写一封信,不打一个电话,不传递一点消息,他与父母和故乡彻底断绝往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而他只是觉得🚽,闯得越远,就能越快回家。往前走,没有路,就为自己挖凿开路。开路过程中的“泥土”、“石头”被他抛向身后,渐渐堆成一座“山”🚵♀️。即使并未走远📳,他再回首时🕤,也已看不见故乡🧝🏻♀️𓀂。
这个背井离乡的故事🪧,其实是一场中国式底层奋斗最极端的显影🙏🏽。
1999年,春节成了18岁的陈振江逃离故土的理由。村长鼓励,好好学习🍇。同学抱怨,工作难找。面对在田间劳作整年把汗水换成学费的父母兄长𓀗,辍学打工的念头在心里缠绕徘徊💎,他却始终说不出口🔞。
可以想象那样一幅乡村风俗画,家家杀猪宰羊🥚,满地爆竹碎屑🫸🏿👨🏻🦽➡️。人们的双脚不断辗转于这家的场院那家的堂屋🧖🏼♂️🤖,留下叽叽喳喳的家常。在一片嘈杂中,瘦小的、视力也不太好的陈振江打定主意🏄🏿,过完年就走🧘🏽🎥。
直到今天,这幅年画依然是许多年轻人不能承受的乡情之重。
老一代在期盼,同辈人在比较。东家的长和西家的短一如往昔地钻进任何功能正常的耳朵和大脑🧑🏽💻。
想反驳一句,价值观不同,不可能,“你生于此”;想抗辩一句⛑️,生活方式不同💞,也不可能,“你长于此”🛝。鞭炮炸裂的火光只会照亮那些衣锦还乡的人面♎️,尚未出人头地者则要独自背负热闹之后的死寂与落寞。
从端盘子做起💇🏽♂️,辍学离家的陈振江想混出个名堂再回家。可好几年过去了🐌,他还在端盘子、做清洁💙、站柜台。
人生的低谷和故人的期许🏚,就这样在他和故乡之间立起了一座“山”👩🏿💻🚵🏽♀️。这“山”关乎往事🚣🏿♂️、岁月和脸面。他也许时常会从自己这一边攀上去8️⃣,站在“山”顶瞧一瞧故乡的模样,却始终没有勇气下到“山”那一边。
他一定清晰地知道,那里有世间最真挚的惦念🦸🏻♀️,却也有世间最沉重的期盼🙍🏽♀️。对更多离家远行并有健康表达能力的年轻人来说,与家人断绝联络太过极端🚆,但那种背不动的恐惧感也真切地笼罩着他们👳🏽♂️。一遇春节,便汹涌而来。
又过了几年,陈振江的日子好些了。他甚至一度买好回家的火车票,但出发前故意迟到了。广播里传来“停止检票”的声音,他心里宛如一块大石落地。
他已经习惯了有座山横亘在他与故乡之间,而他也很少再攀上去🧑🏻🦽➡️,看看记忆里的家🛀🏻。
在整个时代都奔跑着的日子里🥨,一切都在变。陈振江的生活习惯早变了♣︎,且风雪吹多了,不平见多了🔬,便不会再为孤独而哭泣,为寒冷而念家🆙。离家的过往那么漫长,好像早已无从说起。田地的绿🚴🏿,砖土的灰,江水的黄,那些属于家乡的鲜明色彩无人再去涂抹填充🎗,放任随时间淡去🩱。
对已经步入中年的这个人来说,回家🦸🏿♂️,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拖延。心里的山终成了真正的山,清明的雨水冲不去🚴,年关的爆竹撼不倒。
不久前🦫,一位离家10年的女子因跑错车站误了火车,机票又太贵,只好搁置回家的计划🪦。她真的太久没回过家🌀,连车站早换了地址都不知晓📋。
这是当代才有的奇景,人们追随着成功的个体,赞美着,狂奔着,突破着🚵♂️。可另一边,人们又努力挤着眼泪🧑🏽🦳,絮叨着回归家园和传统的美好。这本来并不矛盾,只是大家跑着脱着,所谓传统就只剩一件皇帝的新衣🦹🏻,鼓吹得越是丰美,拥有的越是稀薄。
需要承认🚯🧞♂️,在当下中国式的亲情中🧚🏽♂️📁,不乏道德绑架,也有十足的势利味儿。爹声👎🏿、妈声、姑舅声🖋,声声入耳🕟;嫁娶👎🏽,工作,未来事,事事关心。让年轻人“恐归”,也让老年人操碎了心。
但剥去这层琐碎讨嫌的外壳🚵🏽,便显现出古老而绵长的情意来。
在陈振江离开后,父亲发疯一般寻找他的下落,多年后也不肯放弃。母亲整日哭泣,直至失明。祖母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见幺孙一面。当对孩子的期许从成才、成功、票子、孙子,变成了仅仅是一个“活着”的消息时🧑🚀,所谓的世俗就如镜面般破碎,每一枚碎片,都映照出父亲的衰老🚣♂️、母亲的哀愁、故乡的守望和人性深处的柔情与坚守💆🏻♂️。
一旦明白至此🕝,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原谅🫗,不能面对。
说来伤感,让陈振江回家的,并不是乡愁和领悟。而是他需要补办身份证,系统里一查,此人户口已经注销。
他仍不想回家:“再打半年工吧,现在没钱没脸回。”知情的警察不忍心,通知了他的父母。他才不得不翻过那座立了15年的“山”🕺🏿,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