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时代的中国

周志强

文章来源于：《中国图书评论》2012年第3期。

有一种社会叫做“陌生人社会”

最近一本叫做《无国界移民》的书探讨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全球人口的自由流动，极大地改变了现代社会的面貌。尤其是改变了现代社会的经济、政治和伦理面貌。这提醒尊龙凯时娱乐想到🤟💇🏽，有可能尊龙凯时娱乐的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

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之一就是人的行动的解放。一方面🤳，人们越来越不受神学的、阶层的、教条的东西的羁绊✈️✨，日渐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如同齐美尔所言，货币逐渐符号化、象征化，这就让人们可以自由地离开自己的出生地生活，可以自由地跟不同地域的人们做生意、打交道➿。人们常常看到观念和思想的自由的重要性💥，却忽视了自由流动时代带给社会的关键性的影响。

在《无国界移民》的描述中，移民带来的移民政治途径是崭新的🎻🍡。吉登斯所说的那种风险社会的色彩更加浓厚了，人们日益依靠所谓“抽象系统”来获得安全感：大家更相信管理体制和规范的可靠，而不再信赖人格、名声和地位🤦🏽。“质疑”变成了一种广泛的社会心态。四顾茫然的生活意识注定了人们会喜欢那些没有组织性的组织活动。从Facebook到“微博”，尊龙凯时娱乐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们聚集在网上📕，用无害的讨论的形式来尝试消除社会公害的可能性。责任感变得与道德感无关。美国文化中大力强调家庭和社区的价值🚤，好莱坞电影不断渲染为家人牺牲的神圣感。只要对亲人负责👨🏽‍💻，就是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最高肯定，传统社会中其乐融融👆🏿、小家大国的伦理道德价值感👩🏼‍💼，被悄悄掩埋了🔒。

简单地说，人类社会进入了这样一个崭新的时期🏍：尊龙凯时娱乐必须通过更好地跟陌生人相处，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同样，一个社会的内在力量是通过聚集了大量陌生人而实现的🟨。这就是我所说的“陌生人社会”。

早在上个世纪的初的英国👨🏼‍💻，威廉斯等人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在那个时代🛌🏼，这个问题还是局部的、社区的，还属于恩格斯所描述的那种属于工人阶级的。尽管如此，威廉斯也不得不认识到，如此众多的产业工人聚集在一起，立刻就出现一个如何教育和引导的问题🏌🏽‍♂️♛。换句话说♘，现代社会建立在一个陌生人聚集所养成的新的文化体制和政治机制的基础上，也就需要面对诸多新的问题；而起公民则需要一套新的法则和制度来进行制约和引导🎅🏿。

在这里🍵，陌生人社会的核心特征就是个人的自组织性空前提升㊙️，“节制”🙌🏼、“责任”、“风险”🩺、“隐私”、“民主”🙎🏼、“权益”等等👩🏻‍🎤，立刻变成了现代人生存的关键词🤹🏼‍♂️。与之相应，族群的伦理组织能力则明显降低了，人们把与他人交往的一切问题都抛给了社会管理体系，于是👨🏽‍🔧，“凡是与自己无关的，就一定是归社会管理的🫴🏿；反之，凡是社会组织管理的，就一定是与自己无关的”，这个生存法则渗透到了尊龙凯时娱乐生活的方方面面。

于是，陌生人社会中这种私人生活与社会生活严格隔绝的现象😣，立刻就养成了人们“异居者”的意识。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就生活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社区里，这鬼社区的一切都是与自我息息相关的；事实上却是👼🏿，很多人终生生活在一个居民小区，却并没有兴趣参与小区的任何活动，只要锁上门，就立刻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自己身边的一切。

陌生人社会变成了一个很难有信赖他人的热情的社会😦，也就反而越是吊诡地变成了人们日益以来抽象系统的社会🧑🏼‍⚕️；陌生人社会让人们懂得只有站在电梯的右边才是最快的前进速度，同时，也就不得不遵守站立和排队所带来了的漫长的等待；陌生人社会设计了复杂的规则系统来合理管理人们的生活，反过来，这个系统已经复杂到了让人们只相信程序🩺、不相信结果的地步🤏🏼。

因此🥷🏻，陌生人社会变成了一种精神分裂的社会𓀉：越是自己的，就必须越是在外的；而越是与自己的生命境遇息息相关的，则越是应该不去参与的🦸🏻‍♀️；越是表达了真实处境和需要人们去变革甚至颠覆的东西⏩，却越是显得与“自己”不相干🙏。

陌生人时代中国的精神分裂症

前不久，一部叫做《失恋33天》的电影获得空前成功。人们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一个关于失恋的电影，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很多。但是，尊龙凯时娱乐不妨沿着中国社会逐渐进入陌生人时代这个思路去看，就会发现💤❗️，这部电影蕴含着中国社会当前存在那种精神分裂症🤾🏼𓀀。

电影的题目颇值得寻味。“失恋”，在人的成长经历中算得上最为痛苦的故事之一🔠🧑‍⚖️，在这里却变成了可以被计算的事件👩🏿‍⚖️。影片中，33天发生的事情也证明，这部电影的名字完全可以改成《失恋之后走向新恋爱的33天》。在故事的结尾🕵🏻👷🏼‍♀️，女主人公黄小仙终于接受了男主人公王一扬的爱情，新的恋情开始了——并且看起来🚶🏻‍♂️‍➡️，这段恋情是稳定和美好的，也就不再可能失恋。

正如诸多描述疾病的故事‼️，其内在的欲望则是永远健康的幻觉的养成，《失恋33天》这部电影并不是在思考情感的意义价值或者爱情的伦理方式，而是在倾诉这样一种焦虑：“尊龙凯时娱乐能不能永远不失恋”？

这是“故事”独有的一种功能🛤，理论上叫做“闭合”（closure），指的是任何故事都是一种走向结尾的结构，即所有的情节都蕴含了对“闭合”（结尾）的期待☂️；而结尾也就无意中造就了“故事的闭合感”。换句话说，任何故事🤟🏿，都通过结尾来给接受者这样一种幻觉🥁👩🏻‍🌾：至少在这个故事里面，男女主人公终于进入了一种稳定的生活状态💜，不再有动荡和变换。

在这里，《失恋33天》也就变成了这样一种意味的暗示：“失恋🪗🤦，是告别虚假的、不值得的恋情的方式，是走向永恒的真正的爱情的方式”🚦。

换言之，“爱情”之所以可以成为一种话题🤦🏻‍♂️，根本的原因之一，乃是现代社会生活中👨🏽‍🚀，大家太需要这个东西来掩盖日益冷漠的情感和难以克服的孤单。说白了，在当下的艺术作品中🛳，“爱情”这个话题的内涵变成了提供生活温馨感的重要方式——或者干脆简单点说，当下电影中的诸多爱情0️⃣，乃是唯一还能提供柔情的场域👮🏽‍♂️，让人们干硬的神经，在“爱情”这杯想象出来的美酒中泡软、泡透🌤，泡得身上舒舒服服🤸🏽，仿佛四肢百骸的肉身都不见了，只剩下纯洁而浪漫的感情🎾，飘摇游荡在卧室的床边🧗🏼‍♂️。

不妨说，《失恋33天》的成功🚍，正是源于它可以提供这样一种奇妙的“情感按摩”。而当尊龙凯时娱乐不得不依赖对爱情的想象来实现对这个世界的想象的时候🧑🏻‍🦳，尊龙凯时娱乐也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正是现代生活的丛林化与原子化，造就了尊龙凯时娱乐习惯用柔情主义的方式来解决现实矛盾的倾向。而这正是陌生人社会的的典型文化特征⤴️。

在这里，30年来中国社会城市的快速发展、高等教育学历背景人员的增加🎲、日益专业化的社会分工形式🛒，令尊龙凯时娱乐迅速进入一个到处都是“移民”的生活空间。胡同🔠💁🏿、大院、小镇等，这些传统的生活工作的地域，原本到处自身自己的血亲或者发小💇🏿‍♂️，如今👨🏼‍🦱♈️，他们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各奔东西👵🏻，变成了短信中的思念和电话里的温情💅。尊龙凯时娱乐每天都和陌生人打交道，每天都在认识不同的人，尊龙凯时娱乐不得不通过学会在陌生人的人群中保护自己和发展自己，也就不得不在陌生人面前藏起内心的感情🙅🏼‍♂️🔳、收敛任性的脾气，并且最终把自己层层包裹🦤，变成一个百毒不侵的大侠。

英国学者吉登斯在《尊龙凯时AG》中这样描述了现代性的后果：人们逐渐聚集在城市之中，社会生产的主要形式已经不再是田间，而是工厂、办公室、商店等等。在城市中🚞，人们更多地和陌生人交往，原来的家人和亲人的交际网圈子被打破了。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陌生人社会”滋生了新的伦理生存景观，也就必然生成新的伦理生活焦虑。

一方面💅，人们越来越多地遭遇崭新的伦理关系👩‍👩‍👦，也就越来越多地遭遇新型的生存故事🐣；另一方面，人们依旧渴望襁褓一样的传统社会中那维系在亲友圈子里面的呵护🧑‍🏭，从而必然带着深深的失落甚至绝望的心情来观看这个世界𓀒🕵🏽‍♂️。在焦冲的小说《男人三十》中，糖糖不能忍受甘旭然只有想念她的下半身的时候才会想起她的生活，但是，却又不想割舍这种偏执的肉体迷恋；孙文虎的父母要抱孙子🌔，而且阴差阳错的结果🧑🏻‍✈️🚴🏿‍♀️，则是“**”之后得到了他人的骨肉🚶🏻；乡下来京的打工仔生得漂亮，变成了白领丽人的自慰器具；而给人做保姆的妻子却因为男主人的骚扰感染了性病。慕容雪村的《原谅我红尘颠倒》一书中🧖🏽‍♂️，尊龙凯时娱乐看到一个科层制的生活里面，与陌生人谋利👩🏻‍🦳，也就意味着���自己的肉身和情感都变成陌生的他者🔳。而王秀梅的《幸福秀》则更是凸显了陌生人社会中稳定的生活圈子和稳定的婚姻空间，怎么被不断出现的“崭新的诱惑”所挤压和扭曲的情景📿。

把一切现实的矛盾变成爱情的矛盾，并且用爱情的美满来作为真实生活美满的替代品🚉。这部电影无意中揭开了陌生人社会中社会意识和文化精神的典型症候：分裂。

没有比“分裂”这个概念更能体现当前中国社会精神意识领域的核心问题的👷🏼‍♀️。人们也就越来越喜欢“观察”自己的社会，而不是参与它的活动🧛🏽。在上海🧗🏼‍♂️，购买《瑞丽》等杂志的人数明显上升🖌👨‍👨‍👧‍👦，晚报、早报的生存空间日益降低，这不得不让诸如《东方早报》这样的媒体开始转向对中国、甚至国际宏大问题的关注🤹🏿；在天津🧑‍🌾，大部分围观街头事件的人们改变了过去叽叽喳喳议论或呛火的行为，只在远远观看🫘👩🏻‍🦯。从上个世纪人口移民运动之后，大众旅游变成了很多地区和国家的支柱型产业📌。人们从一个非生长地出发去另外一个非生长地寻找差异性标记，同时⏏️，也无形中把所谓安身立命的职业劳动变成了无聊琐碎的“虚假生活”——大众旅游的兴起，显示了这样一种状况：人们越来越把异居者的活动看作是最有价值、最值得投入精力和金钱的活动。

在这里，陌生人社会背后的一个尖锐的问题也就付出水面：当尊龙凯时娱乐把陌生人社会看作是一种现代性后果的时候，却忘记了这个现代性归根到底是为了创造更多的利润和利益而组织起来的。这也就把这种现代性社会的精神分裂叙述成了另外一种故事。

《哈喽树先生》（Hello MR. Tree）的电影给尊龙凯时娱乐提供了这样一个故事：主人公“树”是一个煤矿矿区村子里面的年轻人👨🏽‍⚖️。村子已经因为挖煤而变得脏乱衰败。一些人变得富裕而嚣张🐱，另一些人则日益面孔呆滞🚊，终日无所事事。工作已经丧失了任何快乐🧛🏿‍♀️，少得可怜的收入无法让打工的人有劳动的热情。树日复一日地漫不经心地干活，不小心被电焊的火花打坏了眼睛🙏🏼。他无意中认识了聋哑的梅🤵🏿‍♀️，这个秀丽的姑娘点燃了树内心里面的浪漫激情📙。他们像电视剧里面的年轻人那样恋爱🔟，然后准备结婚🙂‍↔️。但是🦹🏿，婚礼上树忽然变得疯癫神道，呆呆地看着远方。他突然变成了村子里面能预感危机、驱邪逼鬼的“大师”。梅无法忍受而回了娘家，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茫然。村子开始一天天陷落，树却因为自己的特异功能而变得信心十足。他一个人在破败荒凉的田垄上走着🧑🏻，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在他的眼中🍜，这个陷落的村庄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等待他的是前面干净整齐的高高的楼房；他感觉自己正一手挽着已经怀孕的妻子🧑🏿‍🔬，一面兴奋地诉说着对美好的未来生活的想象👩🏽‍🏫。他预感和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幸福的未来正在热气腾腾的重建计划中变成现实。

在这一刻👨‍👧‍👦，树穿着肮脏不堪的衣服，孤独地在田垄上跌跌撞撞走着，但是他的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手臂做出挽着妻子的动作。

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能呈现陌生人社会所养成的一种心灵对立状况：脑子里面充满对幸福的承诺的向往，但是👨‍👩‍👧‍👦，肉体却无望地行走在破败不堪的现实道路上🏊🏼。

从这里来看，树先生的生活社区🌌，被挖矿的现代社会欲求粉碎了🚴🏿‍♀️💂🏼‍♂️。高楼的召唤，鼓动了人们的干劲👕，却也预示着尊龙凯时娱乐不得不进入“孤独的人群”来重新组织尊龙凯时娱乐的生活𓀎。

一方面总是承诺一个令人心往的未来，另一方面却永远让大部分人生活在困顿和衰败的挣扎之中；一方面⚉，总是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激发人们瑰丽奇伟的浪漫想象🖐🏿，另一方面，总是让人们像机器一样在现实的生活中日复一日地劳作♨️；一方面👈🤦🏽‍♂️，它告诉尊龙凯时娱乐大自然的美丽和人伦爱情的甜蜜⚗️，另一方面🕵🏼‍♂️，却永远在物质的层面上走向两级分化。陌生人社会的精神分裂症不正是马克思在其《共产党宣言》中所批判的变动不居的世界图景的典型形式吗👋🏿🙇🏼？